整理好这一卷放回原位，又细细翻看了许多，终于觅见端倪。
录康熙四十二年的手记被放在了梨花木柜最顶层的最内处，胤禛所录手记日日不过寥寥几笔，独七月末异常多些。
“暑七月二十三，是日宫事重繁，留于乾清宫至亥时二刻方得出。至府，已临子时。亲兵王贵候于府外亲迎，告事成。详问才知，舅父示手令传旨，道京郊林家大宅生谋逆举，是夜领兵一举歼之。王贵云，林家七十六口尽数斩于刀下，不存活口。惑也，令非吾所下，舅父何以冒传？”
鱼儿心中暗嗤，果与她所料不谋而合。胤禛对毓泰满门灭尽一事并不知情，遑论下旨诛杀一说？
“暑七月二十四，下朝寻舅父问之，邀入佟府相谈。林家原为舅父门客，数次替其暗杀非议者，持颇多佟氏罪条。林家与其相谈金盆洗手之事，不欢而散之。其未免后患无穷，只得狠下杀手，永绝后患。林家世代习武，功夫大几了得。佟府于京中不得拥重兵，戍守兵卫不过三七之数，实难屠林家满门。其称无奈之举，方假传吾之令，调遣兵将诛之。舅父狼子野心，实乃欲将此事与吾攀扯，如此行径，心寒矣。”
“暑七月二十九，刀下七十六口命，非吾拟令却因吾而亡。心中不安，遂重金于林宅原址起佛寺，诵度亡魂泉下安息。吾之力所能及不过尔尔，唯常祭常拜，洗涤罪孽，盛歉望涵。”
后面所录，与这事便无甚干系了。
胤禛自述手记用以记事，并无宣之于人的念头，由此可见手记字字所言非虚。隆科多满腹心机，为算计毓泰，不惜将前朝的压码胤禛也赔进去，落个全身而退的后路。
而胤禛知晓隆科多所为却隐忍不发，说到底也怪不着他什么。毕竟同林家满门相比，隆科多才是他巩固势力可以依仗之人。
人之私欲大抵自私，若都活成了渡人渡己之人，便该被造了金身在佛寺里供着，何以称之为人呢？
他肯在林家原址起佛寺，超度亡魂，亲入祭拜，心存愧疚，已然仁至义尽。
鱼儿见手记之上，墨迹多已褪色泛黄，加之居高阁存之落了灰，想来胤禛许久也不曾动过。于是心念一横，将这几页沿边齐缝的扯了下来，折叠三折贴身收好。
原本想离府去寻毓泰兄妹二人，将自己发现如实告知，解了毓泰心中郁结。奈何他二人已经搬离了醉仙楼，为隐瞒身份，自是不会轻易让人寻出落轿处。如此冒失离府，寻三巡焦头烂额恐怕也没个头绪，只得暂作罢，将手记藏于自己房中。
入夜胤禛由佟佳府而归，面色阴沉一副烦心模样，在鱼儿陪同下草草见过身子还虚着的子青，便回了房。
鱼儿甚少见他如此，也不敢在此时平添胤禛烦恼，遂并未向他问明缘由。
后来往北殿行去，路过偏殿时在廊道里遇见了今儿个同胤禛一并入佟家府的兵卫王贵。
此人便是胤禛在手记中提到的那一人，一众兵卫中，属他与胤禛走得亲近些，得胤禛几分信。
鱼儿缓了步子停于廊下，于王贵同她擦身而过时唤住了他，问道：“这时辰是该兵卫守王府外围的时候，你怎从主子福晋房中出来？”
王贵言辞闪烁一瞧便是有事刻意瞒着鱼儿，鱼儿笑云：“你是贴身跟着王爷的，定是王爷有话要你传给主子福晋吧？见王爷由佟府夜归便愁眉苦脸，我不敢多舌问一句，想要宽慰也不知从何着手。你也知王爷的性子，存了心事不得宽解必是一夜都无眠。明儿个赶早上朝恍惚起来，若再挨了万岁爷的训，可当如何是好？”
王贵朝通明烛火的正殿望了一眼，浅短喟叹后摇头道：“也不知隆科多大人怎地想的，今儿个同爷商量起来，说要将京郊那玉佛寺给平了，用作设军储营。那地方背靠山右临河，是可用来成军储营，但佛寺百姓常来常往惯了，起佛寺时爷受了多少百姓赞许，拆佛寺时爷便会受多少百姓诋毁。且自大王子薨逝后，主子福晋便令玉佛寺里的住持高僧日日焚香超度祝祷，骤然生出此等决议，王爷也是要听听主子福晋的意思。”
“那主子福晋如何说？”
王贵低垂眉眼，神色暗了下去：“话才听全便连声说以大局为重，要爷不必顾念许多。可奴才瞧着，泪都逼红了眼，口是心非罢了。”
鱼儿缓步走到他身边，仰头望着清明的月，定声道：“其实你心里也是不愿的，是不是。”
“这......”王贵一惊，矢口否道：“此等大事，哪里由得奴才愿与不愿？”
“没了玉佛寺，如何镇住林家七十六口亡魂？”鱼儿倏然转首，目光定在王贵的眉心：“当年是你受错了命领兵灭了林家满门，以为是成全了大义，奈何却是遭了隆科多的算计，你心中如何能无愧？佛寺拆了，你也怕着冤魂会寻你晦气吧？”
闻听鱼儿事无巨细提及当年事，王贵生生被逼出了浮薄的汗。他支吾着避开这话题，直言赶着去向胤禛复命，便慌也似的逃了。
鱼儿并未叫住他问个清楚明白，人的嘴可以说出任何滔天的谎，可一瞬的眉眼慌乱、手足无措，却是能直观的告诉对方自己当下的真实反映。
王贵心虚到落荒而逃的神情更作证了胤禛手记中的内容，毓泰恨了这么些年的弑亲仇敌，终究是错恨了。
如此，鱼儿心中悬着的一口浊气，也可轻松呼出。
与毓泰长久的朝夕相处，鱼儿自然清楚他的性子。
当局者迷，可即便再迷，毓泰也是能听得进去自己相劝的。
她并非要劝毓泰放弃复仇，而是要明明白白的告诉他，当年被他误解了的真相到底为何。
当然，如果能够寻见毓泰，她私心里也是想劝他慎重而为的。
毕竟隆科多与胤禛相比，是更为危险的存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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